他的手被握住了,那个和尚——不,人们称他佛陀,他把兰榭圈在怀里,教他好好写字。
“是这样吗?”兰榭回头看他,“我写得对吗?”
那个人想夸夸兰榭,一低头,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。兰榭笑得很开心,眼睛水汪汪的,仿佛清泉,他在期待佛陀的夸夸。那个人敛了眼神,说:“字不怎么样,眼睛很好看。”
……
大家都说:“兰家小公子的眼睛真好看。”
兰榭父亲也说,“我儿眼睛真好看,长得像你娘。”
兰榭母亲很温柔地笑:“阿榭谁也不像,你就是你自己。”
兰榭听见母亲说:“阿榭,要开心啊。”
……
“好吵啊。”叽叽喳喳,吵得他脑袋疼。
兰榭嘴上这样说着,眼泪却不由自主往下掉。
他废了好大心神才分清那些声音源自哪些人,有一堆不认识的和尚,有任积雪,还有被他遗忘了样貌的父母。
他都忘了,什么都忘了,父母跟他说过的,他出生时遭遇雪祸,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,但他活了下来,还很健康。
父母说他的名字是一位得道高僧给取的,他们每年都会去拜神佛,叫兰榭以后长大了也不要忘。
他们还说,阿谢,要开心。
兰榭眼睫轻轻颤着,不敢眨眼,一眨眼眼泪就会决堤。
他命令任积雪:“你转过去,不许看我。”
任积雪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哭了,薄凉目光里有了些许动容,他听从兰榭的话转过身去,眼里的薄凉变成了心疼。
絮影也从兰榭手里消失。
他这才敢眨眼,双手一直在发抖,轻轻捂住眼睛无声流泪。
原来他是可以记得的,为什么之前全忘了。那些叮咛,那些嘱托,那些温暖的笑,肆意的宠溺。
他甚至还想起了一点兰家遇难那天的场景,母亲紧紧把他护在怀里,用自己后背替他挡着那些疼痛,他听见母亲在求饶,祈求头上落下的剑别伤到孩子,素来温柔的声音此刻变得慌乱,她求着老魔尊放过兰榭。兰榭看不见父亲,眼睛被泪打湿,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余光看见旁边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衣服,才知道父亲为了护住自己儿子与夫人,早已经没了声息。
府里的人全死了,最后只剩下他和母亲,那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替他们换来的生,然而最后他们也没能逃过,他看见老魔尊双目猩红,杀红了眼,杀不够似的,像个恶鬼一样朝他们走来。他听不见母亲求饶了,他也忘了哭了,只感觉意识模糊,心口的位置好疼。
后来还发生了什么,记不清了。
兰榭揪着头上的发,捶打着脑袋,头疼欲裂也想不起他是怎么活下来的。他压抑着哭腔问:“虚无师父,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。”
“为什么你们都要我活着!”兰榭崩溃地大声喊着。他腾的一下站起,感觉脑子好乱,他在努力理着那些线,“得道高僧,隐世千年忽然出世,不就是为了来杀我吗?!”
他看见任积雪背影僵住了。
兰榭继续道:“我好讨厌你,之前你有千千万万个机会杀我,你偏要装作若无其事。让你杀你不杀,给你机会你不要,你明明也很希望我去死,说什么杀戮罪业深重,说到底你只是怕脏了自己的手,只是不想让我死的太便宜!”
任积雪没有解释,他不知道怎么解释,因为兰榭说对了一部分,他无法辩解。
他只是低下了头,心中的愧疚又多了几分,隐忍着一言不发。
“我有叫人去杀人放火烧伤抢夺吗,我有为乱世间吗,我真的罪不可恕十恶不赦吗!”
兰榭深呼吸着,等自己情绪不那么激动了,平静道:“说吧,你们打算怎么搞死我……挫骨扬灰永坠地狱永远不得超生,还是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看着我生不如死整日活在痛苦里才痛快。”
任积雪忽然转了身,恼怒道:“谁都不能让你死!”
他不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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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瞬间,兰榭以为任积雪眼里的怒意是因为舍不得,转念一想,觉得更多的应该是怕他死得太轻松才对。
“是了,不能让我死。”他低声喃喃,“要痛苦的活着,才能更解气。”
“不是,我希望你快乐!”任积雪眉宇间尽是怒意,兰榭却不听,只道:“如果世上没有我,你该隐世一辈子,在你的旧佛堂煮茶赏花过你的悠闲日子,到这里来受委屈,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任积雪张张嘴,还想解释,兰榭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,他说什么兰榭都不会信。
“舍小为大,舍身取义,忍辱负重,处境堪忧。”这些都是祢衡说的话,兰榭一个个念着,“你现在是不是非常后悔小时候没能一刀解决我,还教我写字,讽不讽刺?你还给我赐名,现在是不是只觉得晦气?”